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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一若

例外

【自身相关】


    我们院长是个争议颇多的女人。她63岁,染着亮橙色指甲油,坐在漆成红色的办公室里,每天午餐只吃一大盒沙拉。她身材纤细,头脑机敏,纵横好莱坞四十年,拿过三次奥斯卡奖,前年来到我们学院,一来便只手翻天,学生们再无轻松日子可过。拍她马屁的人说她雷霆手腕,说她天使下凡,说她在院内推行的改革势必在未来成就大势。恨她的人被她虐得死去活来,今生不想再见,临走之前还要在期末调查里写她一笔不care students。

    我是一个例外。

    有朋友曾说我是集学院这几年所有运气于一身的人,因为我前年夏天回国时不知道开了哪门子窍就把《富士樱》拍了。拍完回美国,她来了,所有我同期的导演,没拍片的那些都被她揽到手里重撸了一遍。这一撸痛不欲生,准备开拍的要重新审剧本,剧本不确定的直接重来,一遍一遍地反复,一遍一遍不通过,有的人直到两年后的如今还没法开机。

    最夸张的还有已经拍完但没答辩的导演被她一票否决要打回去重拍。种种传言听得我瑟瑟发抖,于是我带着《富士樱》粗剪去找她了。第一印象并不好,因为她认为我片子表现了恐同。她并不听解释,也不接受意见,她说,以这个片子现在的样子,我只能看到这些。

    我心堵得跟狗似的从她办公室出来,陷入了深深的抑郁。那个打击对我是很大的,出乎意料的。闹了两个月情绪,我心一横,重新剪,背着她剪,就不给她看。那是件相当麻烦的事,因为我已经录完全部配音,音效也开始做了,剪辑推翻意味着大部分工作都要重来。那也没法,因为我没法用大家口味不同这种理由糊弄自己,我要做一个好的东西,我不想输给她。

    然后我就悄么声自己做后期。她的课是必修我也没选。我去找她,我说老师我已经拍完片子了你这个课的内容不适合我。她眨眨眼睛,说好那你要换什么课我给你的负责人打电话改课。于是院里所有人哀鸿遍野上她的课,我跑去动画学院学3D特效了。就这么过了两个学期到我毕业答辩的时候,我带着《富士樱》去找她。因为我几乎不在她面前出现,她并不真的记得我的名字,但那天她摘下眼镜端详了我,然后说,I'm very impressed。

    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开始跟着她做片子最后的校对了。她一条一条地给我修改字幕,问我想说什么,再找出体面的英语来加上。作为native speaker她意外地不擅长拼写,经常打着打着字就要问其他老师什么词怎么拼。她校正完我就连夜改,等我拿着成片给到她,她看完了说,你应该试试圣丹斯。

    后来我就真正毕业了,投了展但也很自然地被圣丹斯拒了。我有几个月时间没去学校,全心全意宅在家里写小说,一写写了十五万字。冬天到来,我开始坐立难安,签证问题我必须找个工作,身份问题让我不适合大部分工作。在学期的最后几天我给她发了邮件,问她学校是否有工作能让我把签证落实。

    她当天就回复约我见面,这次没有再露出不记得我的表情,直接带我去找了主管。她说我需要一个翻译和剪辑师,Scarlett是完美人选。我得到口头承诺心里就已经十分舒服,而正式合同和手续也在一个月内就绪,我如期开始工作,报酬也很美丽。

    她给我的第一个活来得很突然。我刚睡醒就收到剪辑部门主管的邮件说她要一个片子,第二天就要。我一边骂娘一边剪到半夜,第二天拿给她,她笑容灿烂对我说你真是f**king genius。我心中充满槽意,无暇迎受表扬,返回家狠狠记账,这周工时已经做满了不要再找我了!

    学期开始后我除了给院里剪片还给她当助教。这么着我终于听了她的课,每周三个班,内容一样,她到第三节总会说可怜的Scarlett已经听太多遍这些了。但其实她课讲得很好,我受益匪浅,虽然那些关于她为人tough的传言也是真的。她会拿着你的稿子看两分钟就直接讲你这个东西是根本不行的你重做吧,她也会说你们先互相讨论一下我现在得去经营电影学校十分钟。学生们面面相觑时总会望向我,他们会问我老师到底喜欢什么?什么样的剧本她会满意?我被问多了就难以糊弄,只好说我不知道,我没上过她的课,也没找她看过剧本。他们就一脸惊异地问那你怎么毕业的?我想了想,我说我幸运吧。

    往办公室跑得多了,在老师们和staff中间混了个脸熟。两年里也有意见不合的老师与她闹翻,离开或要离开,争议和心碎始终存于教室里,走廊里,楼梯间。但这些都没能阻止变化的发生,学院已经不再是两年前的学院。有时候我也去别的课上帮忙,就有老师过来和我念叨,她来了之后我们课上有了专业的演员,学生也不用因为拍外景而跟警察打交道了,但是——总有一句但是——她还是很tough。老师一脸正气地这么说。

    同样不可逆转的是我跟她愈发熟悉起来,以前发邮件讲事情,后来我就直接发短信给她。她在课上讲起她只吃沙拉是因为她曾经胖过,那让她很不快乐,所以现在对她来说衣服的尺码就是她定义自我的方式。我非常震惊,后来减肥时对着菜叶子就想,她都能做到我也一定能做到。结果她的好朋友跟我说,其实她吃超多的,而且每周都有一天随意吃自己想吃的东西,你可不要瘦成她那样啊……

    有一次她在办公室问,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我喜欢杯子?我生日他们送了我好多杯子。我一时嘴快小声吐露出一句我喜欢杯子。我想她是没听见,听见了说不定会送我一个,但应该也不会,毕竟是生日礼物呀。还有一次我跟剪辑主管一起在她办公室审片,她突然就关上门然后脱起了衣服。我正在懵逼着,她又套上身新的过来问我们,我穿这个去电影节好吗?这是我周六去商场花十分钟买下来的,我讨厌购物。

    这些都是关起门来的事。出了她办公室,我也没什么由头去跟人讲我今天看见她换衣服了,估计也没人想听。她对于大多数学生的意义都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他们需要去对抗的权力,跨越她的名字,才能真正做自己。

    我的工作一天天进行着,上学三年后,我终于能靠刷脸进机房了。四月底开始有电影节和学校春展,我不再跟她上课,每天在机房待到午夜关门。机房的staff对我说,you really work hard。我微微一笑,有钱赚嘛。有时候我也闹心,剪出来的东西自己不满意,跟她说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她就盯着我摇头,说你的工作量已经很大了,don't feel bad。还有一个周四,仅那一次,我坐在机房里发起低烧一阵一阵犯晕。我发信息给她说我明天没法给你交片了后天行吗?她回复我说不然这样如何,你回去好好睡觉,周一再说。

    就这么着片子一个一个剪出来,我后来终于习惯了老美们的绚烂彩虹屁。他们高兴了真的什么都说,什么你真是难以置信的优秀我想永远把你留在这栋楼里一堆堆张口就来。而她也常备几个形容词见到我就往我身上贴一贴。我听听就过,反正说完thanks还是得回机房。我喜欢机房,喜欢剪片,喜欢活在当下。

    临近期末,在二楼一路过就会看见各种准备拍摄的身影。几个月的时间,眼看着他们从光溜水滑变得双眼乌青,是行业缩影。临开机的导演谁也不敢惹,上去问两句,很快话题就会转向又如何如何被她虐了,听上去她除了添堵就没做什么。也有坊间传言XX同学可是如同她亲儿子一样呀,待遇好得不得了,其他人自然提起便双耳冒气。渐渐地我又很多次听见人说我幸运,说你拍了自己想拍的片子,你还有工作。在这时我突然发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我说,你们不知道,她其实是这样这样的,你要这样这样做才能和她相处得来,那样那样做她才不会为难你。说了这些话也不知道能被人听进去多少,有可能灵光一闪其义自现从此合作顺利,也有可能积怨太深无法化解依然两败俱伤。只是不管哪一种,于我都隔着帷幕,仿佛台上台下,一步之遥,两个世界。我也为剧中人物欢痛,但终究无法与之共演。

    因为在这荆棘丛生却也生机勃勃的电影学院里,我是一个例外。


    上周我给她交了最后两个小片。审片时她看了十秒就开始往我身上贴词,这半年我真的学了好多褒义词。看完后她说你回中国之后能不能继续给我们做一些剪辑,我耳边有美元叮当作响,当然一口答应。然后她说,那么试试剪个关于女性电影人的片子吧,还有,下周二来学校say goodbye吧。

    昨天是下周二,于是我就去了,还赶了一份推荐信想让她签名。她肯定会给我签,这点我没有疑问。到了办公室发现她竟然生病了,说话声颤颤巍巍,听不出往日的强硬傲慢。她把我拟的草稿打印了一份来读,我还以为她不打算修改了,明明之前我帮一个同学签推荐信时她还改了改才签名。结果她打开自己的小电脑,调出一个印着学院logo的专门文档,对着那份草稿,一字一句开始敲打键盘,敲着敲着还侧头问我,television怎么拼啊?

    我坐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心中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我在想这个人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呀。那时间有很多很多时光在脑海里翻动,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人和人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活到这么大,还是没能了解。

    到最后我只剩下一个念头,啊,两年了,第一次见到她都是两年前的事了,时间过得真快。这时候她写完了,把电脑递给我说这样写行吗,我看了一遍后说,都好,只是能把这些Scarlett改成Sijia吗?她一下没说话,只是很慢地冲我笑了,眨了眨眼睛,动手修改起来。改好之后点了打印,却打出份黑白的,她说这个不好,又走到办公室外间去重新打出彩色的,签好名字交给我,又问我要不要文件夹,找了一圈拿了个文件夹把那张纸装好,递给我说,that's it。

    我很迟钝地接住,她看看我,她又笑了,她伸出手臂,说,I know it's hard。

    那瞬间我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一下子我便什么也看不清。

    I don't know it could be this hard.


    她拥抱了我,对我说你是回北京吧,我也会去北京的,你也会回来的吧,我们是微信好友吗,给我发微信啊。

    她说,去找下一个人吧,let it pass on。

    我除了点头还是点头,我喉咙痛得张不开口,最后只说了一句,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因为对于你,我是一个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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